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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瓜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远去的驿站 作者:张一弓 | 书号:43097 时间:2017/10/31 字数:8142 |
上一章 玉的破不劈.5 下一章 ( → ) | |
我们回到了开封,又成了这座古城的房客。 在H大学校园的西一斋,⽗亲还拥有一间书房。他坐在久违多年的电灯下,对爱迪生充満了感 ![]() ![]() 自费印刷《鼓子曲存》的一个显著后果是,我家的伙食质量大为下降,还欠了一笔外债。我的直接感受是,我上了初中,⽗亲竟然不能给我买一支“自来⽔”钢笔,又不屑于买据说应该被时代所淘汰的蘸⽔钢笔,我必须用⽑笔书写英文作业而受到英文教师的训斥和同学们的嘲笑。⽗亲说:“你对他们讲嘛,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你是把英文书写纳⼊国中书法艺术之堂奥嘛!”⺟亲问:“所欠外债如何归还?⽇后印刷《鼓子曲谱》的经费又从何而来呢?”⽗亲说:“从我⽇后出版《鼓子曲言》的稿酬中来。那时候,斑儿的国中式英文书法想必练得差不多了,我会送给他一支西弗利或是一支派克金笔呢!” 我在⽑笔的艰难跋涉中受到光明前途的鼓舞,继续在嘲笑声里咬紧牙关用纤细的徽州狼毫曲曲敛敛、勾勾画画地练习“国中式英文书法”英文练习簿也由比较贵重的道林纸改为价格低廉的⽩⿇纸,⽑笔与⽩⿇纸相得益彰,英文教师终于从中看出了味道,说:“Wonderful!多么古朴,多么典雅,多么他妈妈的别有一番穷趣呀!” ⺟亲让我们五个从十六岁到六岁的子女阶梯般排成一列横队,立正、看齐、报数,目光从我们⾝上扑扑闪闪扫过去之后,接着就潸然落泪,说:“这就是我抗战八年的胜利成果,可是,我老了!”算起来,那一年⺟亲也不过三十六岁,只是为了我们五个子女,早已没有精力教书,别人已经不再叫她“孟老师”而是叫她“张太太”了。 ⺟亲第一次被称为“张太太”是在小镇潭头。⺟亲辞去嵩县嵩英中学的教职,随⽗亲来潭头专司家务。别人叫了她一声“张太太”她曾为此満脸通红,惆怅终⽇。她就跟一群教授太太联合起来,争取到了为民众服务的权利,比如,她们把不知番茄为何物的一大群农妇带到园艺系的试验田里,当场摘了一堆番茄,进行了生吃番茄的示范,并让大为惊讶的农妇品尝了番茄炒 ![]() ![]() ⺟亲回到开封以后的状况似乎并没有改观,楼梯台阶一样渐次升⾼的五个子女,无时不在提醒她作为“张太太”的不可变更的⾝分。⺟亲开始变得易怒,跟⽗亲吵架说:“我们不是追求个 ![]() ![]() ⺟亲即使作为⽗亲的“符号”也好像受到了宛儿姨的威胁。 已经从郾城回到开封的小姨说,又是在龙亭公园,她亲眼看见⽗亲和宛儿肩并肩地坐在柳 ![]() ![]() ![]() ⽗亲又在急头怪脑地分辩:“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与宛姑娘一起从死神手中‘收复’了一块极其重要的文化‘失地’,知道吗?宛姑娘已把《劈破⽟》的‘工尺谱’全部译为简谱和五线谱。我为之断断续续付出八年代价的一项工作,在《劈破⽟》进行十多种管弦乐器的合成演奏以后,就可以宣告完成了。这是以两位老人最后的生命为代价的呀!柳二胡琴強撑着老弱残躯,口授了最后一段旋律,就在连天炮火中溘然长逝。宛姑娘的⽗亲也在病 ![]() ![]() ⺟亲对于小姨所表述的景象与⽗亲的雄辩,采取了“三不”主义——听而不闻、不屑一顾、不置一词,却暗自接受了豫东鹿邑中学的聘请,趁⽗亲正在大学校园的书房里忙于他的总也“劈不破的⽟”带上两个年幼的弟弟和一位照料弟弟的⼲娘不辞而别,到五百里以外的豫皖边境教⾼国中文,当“孟老师”去了。我刚刚上了初中,就和哥哥、姐姐一起,成了各自学校的寄宿生。 我十一岁了,偶尔在梦中找不到厕所,就会在 ![]() ![]() ![]() 我开始心怀初中生的鬼胎窥视⽗亲,时常在放学回来时发现宛儿姨坐在⽗亲的书房里并为此感到由衷的喜悦。如果他们正在讨论五线谱上密密⿇⿇的蝌蚪,宛儿姨也会停下来,递给我一卷“黑虎牌”糖果或是一包五香花生米。如果她不在⽗亲的书房里,我会用鼻子找到她遗忘在书房里的气味,那是一种淡淡的含有苦艾味的“冷香” 我也有心怀叵测的时候,试图发现⾜以使⺟亲恼火或是引起⺟亲嫉妒的一些迹象。一天傍晚,当宛儿姨到来的时候,我假装到校园里玩耍的样子,像奷细一样蹑手蹑脚绕到书房外边的窗下。窗下有葡萄架的青藤和蛐蛐儿的歌唱。我趴在青藤下边,咬牙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听窃了⽗亲与宛儿姨的全部谈话。 ⽗亲说:“都准备好了吗?” “乐手终于凑齐了。”宛儿姨说“都是女师、艺师和幼师班的女孩子,她们对《劈破⽟》产生了极大的趣兴,再演练一两次,就可以合成了。” “难为你了!宛儿妹,我盼望着合成演奏的⽇子,这是我盼望多年的⽇子,可也是一个使我害怕的⽇子…” “为什么?” “我想说…可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是怎么了?尽管说就是了!” “我忽然发现,在我的心里,你和《劈破⽟》是融为一体的。有时,我竟分不清我要寻找的是你还是‘⽟’。找‘⽟’甚至成了找你的理由。所以,我刚才又发现了我的惆怅,因为一旦听了《劈破⽟》的演奏,我也就失去了…找不到了与你见面的理由。” “对于我,难道还需要寻找理由吗?” “我的感觉是寻找,在风雪茫茫的路上。” “难道还需要特别的理由吗?” “是的,我需要理由,好管住自己的心。”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蚊虫的叮咬几乎使我 ![]() “小妹,放弃你的独⾝主义吧,选择孤独,对你是不公平的,我也会为此感到难过…” “那么,你想要我嫁给谁?” 我听得出宛儿姨是在赌气。 ⽗亲不语。 宛儿姨哭泣说:“可我,并没有恨你…”书斋里发生了轻微的 ![]() ![]() “哦,”⽗亲说“我心里发颤。我的手凉了,手凉了!” “你是怎么了…怎么了?” “不要紧,不要紧的,我心里的察警回来了!” 书房里又归于无言的寂静。寂静中再次传来宛儿姨的啜泣。 我对⽗亲和宛儿姨产生了说不明⽩的悲悯。在不久以后的一天早上,⽗亲说,他要去女师听一听《劈破⽟》的合成演奏。我就悚然想起,这可能是⽗亲和宛儿姨就此告别的⽇子,也跟着⽗亲去了。 我们是步行去的,没有坐“洋车”⽗亲坐不起“洋车”了。我已经听惯了经济学上的一个词语:“通货膨 ![]() ![]() ![]() ![]() ![]() ![]() ![]() ![]() 我们去女师的路上,⽗亲摇着手杖说:“长铗归来兮,食无鱼。那么,我们就有啥吃啥吧。长铗归来兮,出无车。那么,安步当车就是了,于健康有益。”我说:“爸,你的手还凉不凉?”⽗亲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脚也凉了。你鲁伯伯说我熬夜太多,听了这次演奏,我要歇一歇,调理一下。” 我们进了女师校门,宛儿姨就急急跑过来说:“演奏会临时推迟了,我正要去告诉你哩!”⽗亲问:“为什么?”宛儿姨说:“国美兵強奷北大女生沈崇的报道,你看到了吗?府政当局竟不闻不问,任凶手逍遥法外,真是太气人、太可恶了!同学们占用了小礼堂,正在举行议抗集会。”⽗亲说:“好,应该推迟!可我既然来了,还是一起到小礼堂看看吧!”我也随着⽗亲和宛儿姨进了礼堂。⽗亲举起手杖,跟着女生学们呼了几个口号:“严惩国美凶手!”“美军滚出国中去!”⽗亲耝嗄的男声混在女声中显得刺耳,女师的生学都回过头来看他。⽗亲诚惶诚恐说:“哦,对不起!我的口号喊得不好听,我多年没喊过口号了!”又对宛儿姨说:“你们喊得好,很好!我以后再好好喊吧。”宛儿姨啼笑皆非,说:“你喊得很好呀!” 我和⽗亲回来时,⽗亲问我:“你喊口号了吗?”我说喊了。⽗亲说:“很好,以后你要多替爸爸喊一喊,这也是作儿子的责任,爸爸的嗓子不行了。” ⽗亲已经写好了《鼓子曲言》,共约十五万言,但还留下了一个尾巴,原要在听了《劈破⽟》的合成演奏、获得完整的听觉印象后,再把他对《劈破⽟》的总体评价加进去。宛儿姨却说:“抓紧寄走吧,弹琵琶、吹长箫的生学都已经毕业离校,去外地找职业了,现在人心惶惶,一时找不到新的演奏者。我会抓紧的。”⽗亲寄出了书稿,对宛儿姨说:“宛妹,是命运继续给我‘理由’啊!”宛儿姨的眼圈又红了。 数月后的一天晚上,宛儿姨来到西一斋说:“先生,我明天就要请你听演奏了!”⽗亲说:“好,好,你辛苦了!”我知道,到了我离开书房、给⽗亲和宛儿姨提供最后一次“理由”的时候,就提着书包说:“宛儿姨,我去西二斋找同学补习代数。”宛儿姨说:“我是不是妨碍你做作业了?”我说:“不,我还怕以后看不到你呢!”宛儿姨又眼圈一红,神情哀婉地望着我,叹了口气。⽗亲说:“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你要按时回来。”我露出好学不厌的样子,说:“不,今天习题多,再给我增加半个小时好吗?”我已经不允许自己再绕到窗下听窃,只是对窗下的蛐蛐儿说:“你不要叫!” 我从同学家中出来时,还不到两个半小时,又坐在七号楼的台阶上等了好大一会儿,才望见⽗亲送宛儿姨出了西一斋。我缩⾝在柏树墙下,望见宛儿姨弱不可支地依在⽗亲的肩上,静静地从我⾝边走过。宛儿姨留在书斋里的气味像薄荷一样又凉又香,一绺一绺地在空中飘 ![]() 次⽇,我正要随⽗亲去听演奏,一群大生学拖着一张⾜有两丈多长的长条标语跑进来,说:“张先生,我们要举行‘反內战、反饥饿、反害迫’大行游,这是要贴在省府政门口的大标语,请先生签名支持!”⽗亲说:“好,好呀!这三样东西都是应该反对的呀!”一个同学递过来一支大号⽑笔,还端着一碟墨汁。⽗亲恭而敬之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审视再三,说:“有一点没有点好,墨酽了。权且拿去,滥竽充数吧!”生学们说:“这样就好!”又拖着长条跑了。 ⽗亲看了看怀表,说:“快些走,不能让人家等咱!” 刚刚走出西一斋,就望见七号楼门前人头攒动,天降冰雹似地传来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一群女生学跑过来说:“张先生,您有碗、筷吗?借给我们用用好吗?”⽗亲问:“是吃饭用的碗、筷吗?”女生学说:“是呀是呀,我们反饥饿,一路上要敲打碗、筷的呀,我们忘带了!”⽗亲急转⾝,开了房门,才忽地想起来“糟糕!碗、筷在食堂里放着。”却又同时产生了灵感,掂起搪瓷洗脸盆,用⽑笔杆敲出“当”的一声脆响,欣喜异常说:“此物甚好,你们敲盆好了!”女生学接过了脸盆 ![]() ![]() ⽗亲又看看怀表说:“一溜小跑吧!” 我们被行游队伍挤在路边的人墙里左冲右突,好不容易在东司门与行游队伍分离,来到了书店街北口,却看到中山路那边的新街口上,齐刷刷站着一排持 ![]() ⽗亲又领着我穿过书店街,准备绕道行宮角,再到女师。谁知到了相国寺后街,又正好碰上行游队伍。我看到一条红⾊的横幅下边,有人举着一个墨黑的大灯笼。⽗亲说:“这是说,漫漫长夜里,灯笼都黑了,没有光明了!”灯笼旁,有人用竹竿挑着整架的骷髅,是从医学院实验室里取出来的,⾚裸的⽩骨,龇着⽩厉厉的牙齿。⽗亲又说:“这是说,遍地饿殍,民不聊生啊!”行游队伍所到之处,行人都驻⾜鼓掌,有些店伙计也跳起来,与生学一起呼口号。到了行宮角东边,行游队伍把一辆小汽车包围起来,小汽车动弹不得。生学们用红土⽔和石灰⽔在小汽车上写満了口号,小汽车立即变成了一只花爬虫。一个生学爬到车顶上发表演说。⽗亲立棱着脚尖看了看小汽车,又说:“坐小车的此公,是接收大员张厅长啊!他大大地发了一笔国难财,今天陷⼊民众包围了!”⽗亲又突然问我:“你说,二十多年前,爸爸我在哪里?”看我茫然不知所问,⽗亲指着站在小汽车上发表讲演的生学说:“我就站在他现在站的地方。那时候,我的⾎滚烫滚烫的。现在,靠他们了!” 我们随着行游队伍到了行宮角,忽然发现,宛儿姨正在路对面人群里向前挤着,却被一排手持冲锋 ![]() 当晚,军警在H大学门前架起了数 ![]() ![]() ![]() ![]() 那几天,⽗亲愤愤不平地在书斋里踱步,后来,就与别的教授们一起出面,分别保出了被捕的生学。⽗亲保出的两个生学出狱后,来到西一斋向⽗亲表示感谢,接着就离开学校,下落不明。⽗亲在西一斋门前散步时碰到一个⾝穿“青年军”军服的生学,他趋前问⽗亲:“张先生,你知道你保释的生学到哪里去了吗?”⽗亲反问说:“他们能到哪里去呢?”“青年军”说:“去⻩河北投路八了,张先生是有责任的呀!”⽗亲说:“他们到哪里去,是他们的自由,我保释出狱的只是我的生学。”“青年军”说:“哦,请原谅,我只是给先生说一声,请你不要管别的事情,只管做自己的学问就是了!”⽗亲说:“好呀,眼下就请你一起散步,谈谈你的功课吧!”“青年军”说:“谢谢先生,下次再向先生请教!” 那天晚上,军警又抓走了几个生学。 次⽇,宛儿姨又是那样轻轻地在门上叩了三下,又是那样没有声息地走进了书斋,又是那样轻轻 ![]() ⺟亲从鹿邑回来了。鹿邑的生学也在行游,军警也在抓人。豫东的 ![]() ![]() ⺟亲回来时已经恢复了“孟老师”的样子。十年前,在老姥爷的庄园里管理过客房院的堂舅也悄然出现在开封。⺟亲以⾼国中文教师的⾝分屈就H大学图书管理员之职,这就使她有可能把图书馆的钥匙随时 ![]() 我却在想念宛儿姨。⺟亲回到省城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宛儿姨。 WwW.OmG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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